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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去见大卫·希尔兹(David Shields)的路上,我数了数自己一共看到了多少次《纽约时报》的封面。那天我们的采访地点,定在了纽约上东区的一家餐厅;一路上,我总共看到了12次同一张关于巴黎恐怖袭击的照片 —— 它出现在我公寓大楼的走道里,出现在我买咖啡的酒吧里,还有几次出现在车上乘客的手里。好几次地铁过站,我都能透过车窗玻璃,看到站里的报摊上除了口香糖、苏打汽水、《Vogue》杂志和其他日常用品外,还挂着一份《纽约时报》。

这张照片在我日常生活中有如此高的存在感,其实并不意外;而这个现象本身,也正是大卫·希尔兹在他上个月发售的新书《战争是美丽的》(War Is Beautiful,由 powerHouse Books 出版)中层层阐述的论点之一。在众多的封页推荐里,小说作家乔纳森·列瑟(Jonathan Lethem)给出了最恰当的评价 —— 他说《战争是美丽的》是一本 “提出质询的书”,而其中的一个 “质询” 就是: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即一些以中立和专业著称的大众媒体,会不会让我们在审视他们的报道时跟对待其他媒体有所区分?那些 “震撼人心” 的战地摄影作品,是否在不知不觉间起到了美化战争的作用?用大卫·希尔兹书中的原话来讲:“通过展出这些具有冲击力的优美图像,那些真实的战争、死亡、破坏和罪行都得到了净化。”

图片由 Joao Silva 拍摄,来自《纽约时报》/Redux。

在浏览了近千张刊登在媒体头版的战地摄影后,大卫·希尔兹发现了一些反复出现的视觉隐喻:自然、广场、父亲、上帝、pietà(哀悼圣殇)、油画、电影、美、爱和死亡。每一张展示出来的照片,都被纳入上述的某个主题之下,并且每个章节都由一段精心挑选的引述拉开序幕(它们通常来自某个年代久远的作家),用来刻画整个章节的轮廓。

另外,照片下面的图注也是不容忽略的部分,而且通常媒体最终选择的图注,会和摄影师或图片社提供的图注有所区别。事实上,我们的不安感正是来自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图片描述,因为它们反映了媒体选择报道战争的角度。比如有张照片的内容是一具尸体躺在被血染红的泥泞道路上,由媒体给出的图注是:“伏击!一位伊拉克士兵在昨日美军实施的伊拉克中部地区伏击中阵亡。” 而图片社给出的原图注,则更倾向于突出站在前景里、目光移向尸体外的美军士兵:“一位美国海军路过在今早美伊交火中阵亡的伊拉克士兵尸体。”

图片由 Ozier Muhammad 拍摄,来自《纽约时报》/Redux。

VICE: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觉媒体上的战地照片有问题的?又怎么发展成了一本书?

大卫·希尔兹:这本书的源头应该要追溯到1997年10月。现在回想起来,我貌似每个星期都会有两三次被那些拍得很美的彩色照片弄得震惊不已、瞠目结舌、或是恶心反胃。每天早上,我都很期待我的 “战地小黄图” —— 嗯对,我想不出更合适的词来描述那些美丽迷人的战地摄影作品了。我当时意识到这事有问题,但却不知道问题出自哪里,然后就开始好奇:只有我是这样的吗?是不是我这种图片看太多了?是报纸本身的原因?还是我和这份报纸间的缘分造就了这点?

一开始,我只是会在脑子里想想这些问题;但是一年年过去了,我不断地发出同样的疑问。看看这张照片他给我看了一张他手机上的照片,是2015年11月12日的《纽约时报》],报道内容应该是说葬礼的,但你能忽略里面那些超级、超级美的女人吗?照片看上去就像是时尚的封面,而这就是个很有导向性的选择。你可以不同意我对这些图片的解读,就像我的一些学生那样,但是拜托你,我们能不能正面讨论一下这个事实:媒体选择为一篇关于葬礼的头版报道配了这么一张图,这么一张反映了无与伦比的女性之美的图。那我们至少可以谈谈暴行和美感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我想在这本书里说的事。像这样的图片,我每个星期能看到两三次;所以我一直在问自己,有没有一本书反映了这个问题?我有没有胆子出版一本这样的书?然后出于无聊,也是因为意识到一个作家的本职工作:1. 给自己找麻烦;2. 给整个文明找麻烦。抱着这些想法,我开始了这本书的创作。

图片由 Mohammed Abed 拍摄,来自法国新闻社/Getty 图片社。

我真的很崇尚福楼拜的那句 “一部作品的重要性是和它带来的麻烦成正比的”,以及卡夫卡那句 “书应当成为一把劈开我们内心冰海的斧头”。这些语句对我来说,都是很美的宣言。我喜欢那种感觉,即通过写一本书把我自己、媒体和读者们都架在火上烤烤。

于是这几年来,我和一些研究助手们开始合作收集这类照片。我们找到了成千张各色各样的战地摄影,其中有七百张都很符合我们的设定。实际上,它们中没有任何一张与我的理论存在巨大矛盾。我开始把它们分类。我清楚的记得,我和助手们聚集在一起,看着这一堆堆的图片,然后发现我们已经有了五十张与 “美” 这一主题相关的照片,五十张以 “时尚写真式的战场” 为主题的照片,五十张以 “未删节版的战争电影” 为主题的照片,五十张以 “圣殇式战场” 为主题的照片。

我能清楚的看到这一切,这不只是我的幻想,而是有实实在在的证据的。之后的工作,就是无休无止的编排图片和谨慎地引用旁白,因为我们还要用一种独特的结构把它们串联起来,让每个章节都能有一个小小的延伸发展。

大卫·希尔兹。图片由本人提供。

如今很多人都认为自己对媒体和图像有着前所未有的敏锐洞察力,能戳穿一切骗局。

是这样。尤其是有了 BuzzFeed、Reddit 论坛、推特这些平台,只要有一张图片被发出来,我们就能用自己手头的资源人肉出它的来源、以及经历过的修改。网友们会指出很多问题,比如他们会指出发布者稍稍把行凶者的皮肤调黑了一点之类的。其实读者已经有能力解构每一张图片了,很多媒体却一直 “超然物外” —— 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因为一些媒体有着极高的声望,所以在头版上刊登什么照片真得非常重要。

在批评家戴维·希基(Dave Hickey)给你书写的后记里,提到了这些图片里特殊的构图方式 —— 主体都在垂直居中处排列开,而对角线也很完美。比如你刚才给我看的那张图:照片中的主体在中垂处以对角线的方式排列开来,这很明显是有意摆出的造型。

而且照片里那些铲柄摆放的方式也非常的神奇,太有油画感了。戴维干得漂亮。

这也巩固了书里一直想要传递出的论点,即这些图片是在模仿过去几十年间的那些艺术品的构图,也因此并没能反映出镜头之前真正发生的现实。我在读你书的时候,一直试图将 “美化” 和我们所谓的 “美学化” 区分开来 —— 因为 “美学化” 能成为潜在的批判作品,或者能帮助观者透过这种有思想力、有意识性的艺术作品,用更严肃和真实的眼光去看待战争。

我明白你的意思,比如毕加索的《格尔尼卡》(Guernica)那类作品。

那你觉得艺术能从某种有建设性的、良性的方面更贴切地反映战争吗?还是说所有艺术化行为都会剥离战争的残酷性?没有一条折中的道路吗?

那取决于你要怎么定义 “美学化”?很宽泛的定义吗?得专门开个研讨会来为这个下定义的。

图片由 Wathiq Khuzaie 拍摄,来自 Getty 图片社。

是的,没错。首先,“美学化” 就不该是单纯的将它们神圣化。在你的引言里,你把 “美” 看做是一种使事物 “圣洁化” 的能量。

是的,还有庄严化。对我来说,这是个很关键的概念,即那些可怖的、令人受难、令人悲痛的东西,会通过这些图片变得高贵、庄严、甚至 “有其所值”。还是11月12日的那张照片,它让人类的悲痛显得那么的庄严,也让战争显得那么高贵。这就是 “美” 正在产生的文化影响。

我觉得这本书跟我另一本呼吁21世纪新式文学和艺术作品的书《现实的饥饿》(Reality Hunger)存在很强的关联性。有些人觉得,我是想呼吁放弃艺术表达、或者表达类似的观点,但那并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一种与21世纪和谐统一的艺术形式,一种努力反映当代社会的现实、而非缩回到令人厌倦的传统里的艺术。同样的道理,我想说明的正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战地照片,正在缩回到已令人厌倦的海报风格和视觉隐喻中。

戴维除了指出了战地照片里的油画感之外,还很出色的向我们展示了这一张张照片是如何补充说明(或者说几乎是完整地引用了)上世纪艺术家的作品 —— 没错,他们都是很棒很棒的画家,但他们的作品属于 “艺术”,而这些图片从未试图忠实记录下被观察到的现实。我觉得,从巴黎恐怖袭击现场传出来的某些照片和视频,特别是 BBC 的那些,就传递出了那一瞬爆发的混乱漩涡和初始的状况。

图片由 Chris Ison 拍摄,来自记者协会。

我很好奇这种对战争的 “正确” 表达要如何实现。一方面,你提到了这个 “美” 的问题,如果战地图片以你或戴维提到的那种 “美” 为目标,并且对于观者而言,“美” 起到了一种神圣化、美化,也是(最大的问题就出在这里)隔离化的作用,那我们其实无形中使战争得到了美化和高贵化。有了这样一种悖论,那我们追求的难倒是那些选择 “尽量忠实的”、甚至是 “尽量残忍” 的照片吗?二者之间应该有个中间地带。你觉得那个中间地带应该是什么样的?

有人跟我说过类似这样的话:“好吧,那你到底要怎样?你到底想让摄影变成什么?你是想让图片都变得平庸而具有攻击力,变得不再 ‘美’ 了吗?” 事实上,我并不是要求摄影师们都交出脏乎乎的、流着血的断指的照片;但问题是现在媒体上刊登的这些照片,对我来说在令人 “狂喜” 以及 “迷人的美感” 上已经走得太远了,以至于真正反映战争残酷的作品珍稀得可怜。我们最起码应该认识到:这些所谓 “震撼人心” 的美图都在神化战争,这没错吧?他们展示的就是适合全家观影的战争,是迪斯尼动画片式的战争。

那么好,我们就谈谈这个问题。越战期间,在《纽约时报》上你能看到艾迪·亚当斯(Eddie Adams)和黄公崴(Nick Ut)那些既获得了普利策奖的、又撼动了整个文化的照片 ——  对越南男子的处决 和 从汽油弹下逃开的裸体姑娘。对我来说,那些照片反映了一种未经加工的、赤裸裸的真实。它们都是非常美的、具有艺术感的摄影作品,但也找到了一种有用且有效的中间路线来展示战争。我再也没有在《纽约时报》里看到这类照片了。现在的照片好像走偏到了悲痛、庄严、且高贵的那一面。

很明显,军队和政府都很看重随行记者、或是在军营中驻扎的摄影记者的价值。依我而言,这就导向了接受审查和自我审查。在我看来,把那些有声望的大媒体推向美化战争道路的原因有很多:摄影记者的驻军模式、印刷报业的衰落、网络的兴起等等。

由来自 Damir Sgolj 拍摄,来自路透社。

我们中的许多人都不希望失去这样一个信仰:即艺术也能做出重要的政治贡献。

我也不希望失去这个信仰。

但我觉得你这本书就是在挑战这个信仰的核心。你的观点之一,就是 “有用” 的文化作品总是难以实现,也是稀有的。单单是 “美” 本身,完全无法完成这一目的。而且事实上,它还可能起到了截然相反的作用 —— 那种隔离化的力量,会让我们距离现实越来越远。所以也许我们看完这本书后会说:是的,艺术是能够把我们带进现实的,但是要做到这点,需要付出艰辛的努力;比起单单拍出一张美美的 “震撼人心” 的照片,这项工作还需要更多的思考和努力。

我觉得你是对的。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些图片好像很满足于单纯的美丽,而将战争描画为抽象的 “美” 会造成很大的问题。但是我挺喜欢现在你和我这种 “竭力寻找一个有效的中间地带” 的感觉:不是说每一张图片都得是脏器外露的、血淋淋的尸体,但是我们需要一种 “有用” 的、经过深思熟虑的、辛苦得来的、有意识的 “美”。这绝对是一个值得奋斗的目标。

除受访者本人照片外,全部图片取自大卫·希尔兹所著的《战争是美丽的》,由 powerHouse Books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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